第一章
离多最是,东西流水,终解两相逢。
浅情终似,行云无定,犹到梦魂中。
可怜人意,薄於云水,佳会更难重。
细想从来,断肠多处,不与者番同。
——晏小山·少年游
南下列车轰隆轰隆前行,空气中弥漫一股属於夏日的气息,令人昏昏欲睡,不愿自己睡眼惺忪面对她,只得打起精神,望著窗外急速後退的风景。夏日白花花的阳光映得一切迷迷朦朦起来,田园风光只剩一抹抹的绿,车过浊水溪,进入嘉南平原,是呵~,快到她家乡了。高高悬著的心似乎获得了点解脱,又觉得落不到底。窗外远处一团乌云正在纠结,但阳光依旧耀眼,似乎不觉它的存在,於是我只得低下头来,再次细细读著随身的一本小书,只是思绪早已飞到她身边。
认识她,不,应该说是爱上她,只是最近的事。念专科以来,跟她同学四年了, 她之於我或我之於她,不过同学两个字。我玩我的社团,读我的芥川,听我的Air Supply、喜多郎;跟人家学参禅、画海报、编校刊;她,只是纯朴的来自南部的女子。总是一个人来,一个人走,中午呆在教室吃便当(自己做的),睡睡午觉, 不参加我们那一票人的高谈论阔或对酒狂歌。放学了,就一个人走回宿舍,生活之 於她,永远是如此乾净而单纯的。对於我们这票五陵年少而言,乏味单调是生命的 杀手,自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。
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存在,是在一次(又一次!)失恋後的苦痛後。低著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,只想以肉体的疲乏折磨冷却麻木心中的伤感。走著走著竟然碰到她,在人群中同学两个字的意义变得亲密而强烈起来,遂请她去喝木瓜牛奶,也不知怎地,对她并无任何防备地,将心事全部宣泄了出来,然後喝著和著我涕泪的木瓜牛奶下肚。她只是静静听著,偶尔投我以同情的笑意,不发一言,一句评论安慰也无,就恁我说著怨著恨著,她只是位听众……。那一霎那,感觉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体谅与包容,教我感激的心竟觉不安不舍起来,遂只能笨拙地谢着她,付帐,陪她回家。
自此後,她成为我的最佳听众,遇到挫折感伤,第一个就想到要说给她听。交换的条件是要教她功课(因为我的功课还可以)。关於那些男女情爱有的没有的,我不敢想太多,因为深怕这层会使我们之间单纯可贵的朋友关系,复杂起来。因此, 对她我敛起玩世不恭的五陵少年神态,犹如告解般向她述说我内心种种矛盾与挣扎 苦痛。而她,一如以往,只是静静当个听众,我必须学著去观察,揣摩她心中不欲 外人闯入的、深邃的内心世界。好像变成例行公事似的,考试前我就会把笔记整理 标示好,印一份给她;而在图书馆她总会跷课帮我占个位置,然後桌上有包热腾腾 的小笼包。下课後我会抱著书,陪她走到站牌等车,一直到她上车了,我才走回属 於我的站牌去。一份淡淡的情感,就这样孳生了起来。
那天大考考玩,她说晚上要跟大家去"疯狂"一下,要去夜游,问我要不要去。 我心想反正没事,去玩玩也好,就答应她了。是晚,跟她姊妹们、班上同学,搭了 公车上阳明山,然後沿仰德大道而上,伴著星光晚风,慢慢走著。我跟她走在一起, 聊著……。月光映射下来,将她脸庞轮廓变得模糊发亮起来,我发现今晚她的笑意 似乎特别迷人妩媚。收敛一下自己有点心猿意马的心情,跟她聊著些心事。山风吹 来,一阵幽香袭来,不是夜来香、不是木犀花,却是她身上的幽香。使我心中起了 莫名的扰动。两人越走越慢,落在队伍最後,索性就离队了,跟她走到瀑布群,两 人聊著,一阵风吹来,带著水汽,空气突然静默起来,只有水流声。我俩停止说话, 怕坏了这夜的宁静。我望著她,白皙的脸颊因走路而泛上了层红霞,明艳动人,终 克制不住心中的冲动,抱住她亲了起来。她似乎震惊於我的唐突,紧闭著嘴,恁我 的唇舌在她嘴上"亲"著。然後她一把将我推开,显然是吓坏了,脸色变得苍白起 来,泫然欲泣。我惊觉自己已经吓坏她了,只得懦懦说著对不起……。她转身而去, 我在後面追著,埋怨起自己的唐突与冲动,她只是快步走著,对我视而不见,更别 说是我的解释与道歉……
就这样,我的一时冲动坏了我们之间辛苦维系的关系。从那夜起,她刻意躲著我,不来问我问题,下课就闪出去,也不直接去坐车,害我在站牌空等她好几回,也不问我问题,考试前我藉故打电话到她的住处,问她准备的如何,暗示她我可以帮她准备功课,她却只是笑笑的回绝了。我感到跟她的情谊慢慢疏远,心中除了自怨自叹,还有份不甘。那天一下课,我就马上跟踪她,就著天雨蒙蒙伞花的掩护,我跟踪著她那粉红色的小伞,跟她进了图书馆,上二楼,我跟了上去,见她低著头读著杂志,我绕了过去,挑了个可以看到她的角落,也抓了本杂志读了起来,眼睛馀光则扫描著她。我终究不适合干跟踪的工作,低头读了一页文章,再抬头时已芳踪沓然。我快步走到窗户一望,粉红色伞花已经快步走出校门,我急急抓起伞追了出去,也不及撑伞就跑了起来,追到她身边。
她见我一身雨淋狼狈样,就停了下来。我喘了喘气,对她说∶
「我追的你好苦啊!」
「我又没叫你追!」,她幽幽答著,语气有点哀怨。
「是呵~都是我自己太傻!」,我忿忿说著……
「……」,她不答,慢慢往前走著。
「对不起!」,我陪著不是。
「……」,她仍不答。
刹那间我惊觉对於她的内心世界我所知有多么有限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我推开,如果她对我有好感〔我感觉的到〕,她为什么不理我、甚至她为何生气,以及为何我这么在乎她?是我真的爱上她了?还是只是不舍这份友情?抑或仅是不甘於自己被"抛弃"不理的不舒服。我无言,觉得再跟下去只是徒然,遂止步下来,望著她慢慢走远。
四月台北的春雨霏霏,我恁这絮雨如丝飘在身上,仅觉眼眶有盈泪的冲动,好像那枚越行越远的小粉红花,终将落坠於地,化为春泥,一去不返。
第二章
我知道我吓著她了。
在同学心目中,我是属於有资格玩爱情游戏的那种人。撇开外表不谈,因我杂学甚广,虽不精通,但至少在很多女生心目中,算是那种懂满多的,有脑子的帅哥。加上我会打屁,还算有点幽默感,所以很容易跟人家打成一片;加上五官也算端正,长相又斯文;至少照镜子时不会吓到自己。有时对著镜子也会自怜自恋起来。长到这么大,单恋次数到不少。也学著跟人家交女朋友,但就是联谊,看电影,吃饭,跳舞那一套。大概自己条件还不错,每次跟女孩出去,多少可以吃吃豆腐,小则拉拉小手,大则亲亲嘴,甚至……。哎~~就是没有遇过把我推开的那种,而她——兰——是第一个。
夜路走多了当然会遇到鬼,像我这么花心的男人,失恋的记录也必不少。反正只有第一次比较难过,认识一个德育护专的,也是去联谊认识的。跟她拍脱一阵子後才听她说有男朋友,还拿照片给我看。心高气傲的我不能忍受这种挑衅的行为(什么跟什么……跟我展示?示威?威胁?),遂很潇洒的跟她说再见。说好还是好朋友的,自尊心却让我不想跟她联络,好像这个人已经从我生命中消失,挥发一般。直到有一次吧!?走过仁爱路,经过一家常跟她去的Coffee Shop,猛然想到什么。就站在窗外面看著习惯跟她坐的位置:靠窗,两张长背椅,一只小茶几,绿格子桌巾,桌上一瓶插著几朵蔷薇,花瓣凋零满桌。想著想著自己竟有想哭的冲动。於是一个人呆呆走著,自仁爱路而下,一直走到中正纪念堂。这大概是印象比较深的一次失恋吧!?若说幻灭使人成长,我成长的方式却是谈恋爱;避免幻灭的方法就是浅尝即止。不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,大家谈谈恋爱做做游戏,让情感有地方宣泄,就是不要当真。好比打场篮球,浑身弄得汗流浃背,体力耗尽了,打爽了,在旁边喘息时,who care刚刚比数多少。不管别人说我花也好,骂我游戏人生也好…… I don't care……这是我的恋爱篮球哲学——你可以为好玩,爽打球——就是不要就是不要为了那锅分数打球——打起来不爽,也不好玩。谈恋爱也是如此。
人不痴狂枉少年。我以自己这样游戏的态度为乐为傲。我还年轻,心情还不定;学著张清芳拉高嗓子唱歌。年轻的心是不易定不想定呵~~~~。只是想谈恋爱,想知道心疼心碎的滋味,对象是谁,找呀……找找找……把心掏出来……不可以……只能说说……千万掏不得,即便要掏,也无从下手……大概不曾真的爱过吧!?只是我的爱人(每一个)要我摘星星给她,我也拍拍胸脯说没问题。因为年轻,可以挥霍浪掷,可以醉酒狂歌,可以说了就算……现在年纪大了,回想起来,有点惊心动魄,当年的痴狂。呵~~~~当时年少春衫薄,骑马倚斜桥,也是不当一回事的。
读著米兰昆德拉的,对汤玛斯边开人家头骨边吹口哨的帅劲不能忘怀,跟不同女人上床,就是不要在她家过夜——我——徐少青——就是要学这么帅,这么潇洒的主角。
只是我不知道,至少当时,什么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??
什么是生命中可以承受的??
什么是生命??
什么是轻??
什么是重??
是不是要碰到我生命中的特瑞莎,汤玛斯才会停止游戏??
我不曾也不愿去思考这些问题。对我们的青春,我们的年少,这样的问题太严肃,太深奥,也……太沉重。
我胡思乱想著。想到荒唐处,不免一笑。玩世不恭的结果,就是认真不起来。跟某一任女友去看部爱情片,连片名都忘了。我在里面睡得一榻糊涂;她则哭得稀哩哗啦。出了戏院她还红著眼眶,我则板起脸教训她:
"有啥好哭的……这都是编剧导演演员串通好要骗你们眼泪……还有钱的!!"
"好莱坞连几分钟一个高潮几分钟一个暴笑都设计好了!!"
……
我自顾自地念了一堆,表现出自己有多理性。回头却见她惨白著脸,咬著嘴唇。
当然,那是我跟她看得最後一场电影……哎呦……她叫什么名字来的……忘了……
有时也为自己的寡情感到恐怖心惊。
或许过度膨胀自信只为了掩饰自卑;
滥情只是为了补充自己流失过快的感情;
嘻笑怒骂只为了平息心中的空虚不安;
而游戏……是为了……不愿回家。
我就这样晃啊晃的……谈恋爱——失恋——又一次恋爱——又失恋……好像个无穷回圈。朋友只要看到我突然不聒噪了,变沉默了,或是呆呆翻著书,就知道我大概"又失恋"了。反正最多三天,我又会陷入另一次爱情游戏当中。
"不要因为恋爱或失恋而垂头丧志,那样违反恋爱篮球论",我跟自己这样说著。
我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恋爱游戏总会让我输光所有的筹码:青春的,感动的。寡情的缘由,在於滥情太过,不珍惜自己情感,任它流失於情爱游戏的赌桌上。而自己真的诚心爱过痴过?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是她使我在将近输光自己情感家当的时刻,把我拉了出来。
我只知道是她使我跳出情欲循环不绝的无穷回圈,知道单纯的可贵。
我只知道是她使我从滥情的缤纷迅幻迷梦中醒来,
邀我见
青天的青
白云的白
阳光的亮丽耀眼
她是兰
我这个汤玛斯生命中的特瑞莎……
第三章
其实兰不能算是美女。只能算是中等美女。记得中的特瑞莎吗?兰的感觉就跟她很像。属於那种贤妻良母型(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这样认为),但在舞台上,她绝对不是光芒耀眼的女主角,当然,除了她自己的戏外。但是感觉她生命的戏一直缺乏男主角。(多年以後她才告诉我,是真的悬缺男主角)她就这样独来独往,好像没有人能进入她的内心世界。即便班上的女生圈子里,她似乎永远当个听众,不会有属於小专科女生的喧闹与聒噪,只是静静听著,笑著。
我常在想,要是没有遇到我,兰是不是就这样静静的听、笑;酷酷的走路,优游於她的小世界,或许是深邃悠远的,那是什么情景?
我也在想,要是没有遇到兰,我是不是还是只乱舞的狂蜂,恣意狎玩自己的青春、情感,或许终将身疲力竭坠地,或另有所归,那又是什么情景?
(当然,我不知道也想不到,我的生命将出现第二个重要的女人-莉-她的出现与不出现,又为我跟兰的生命带来或不带来什么改变?)
总而言之,也不知是生命中本具不肯服输的特色?还是真对兰动了情?自那个雨日起,我决心要重新获得她对我的信任,与,爱意……我如此认为。
我更认真抄笔记,考试前提早到校,将事先copy好的笔记重点放她抽屉(专科学校座位是固定的)。但往往第二天,看到笔记仍原封不动的摆在那边。
我买水果吃会多买一包,摆她桌上。她却笑笑,说她吃饱了,然後分给左邻右舍吃。
我会跟踪她……远远的,一如以前跟她并肩走。直到她到了站牌,上了公车。然後再走回我的站牌。
为了她,我加入书法社,写著歪七扭八的毛笔,弄脏了手脸,只是为了偷偷看她磨墨的恬淡姿态。
我第一次察觉到她的美,她的笑靥,她的眼神,甚至她低头浅笑的小动作,有多迷人。而我,竟未曾察觉过,这四年以来,她一直在身边啊!!只是我眩目於天边红霞的艳丽动人,却忽视了脚边芳花的恬静可爱。
很快的,我的脑子充满了她的一颦一笑,她的小动作,她的温纯软语。纸上不知不觉竟画满了她的名字。我想……我爱上她了……
我那一票狐朋狗友本来认为我只是在玩,还跑来劝我,好兔不吃窝边草,班对不好当,要是弄僵了将来天天见面多尴尬。我笑笑,也不想辩驳什么。只是加强我温柔的攻势。她会感动的,我想……。
令人哀伤的是她却不领我的情。对我对别人一惯是浅浅的笑,对我却多了份猜疑与距离。拨电话给她,只是例行式的问答,我无由探索出她的内心世界,遂只能言不及意;最後往往是我不堪这样尴尬的冷漠或疏离,主动挂了电话。剩我内心激动不已。
我原本已经有机会进入她的内心世界,却由於我的躁进,吓坏了她,使她重新退缩回她封闭的深邃的世界中。拒绝跟我沟通交往。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我够帅,够迷人,一出手就能获得她的青睬,就像千千万万(略嫌……不……太过夸张)被我迷醉在怀中的其他女孩一样。
"像我这样好,她怎会不爱我??",对著镜中的自己,我自怜自艾地自语著。
我日复一日自虐式地对她迷恋痴恋著。上学校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见她。只要今天她对我一笑,心中感觉一股甜意,不能自已,感到人生很有希望。若然,就垂头丧气回家,想著从前及今日境遇种种,怨叹自己的唐突与她对我的冷漠,辗转反侧,难以成眠,泪沾衣襟……甚或枯坐到天明。
那天学校校庆,听说她以前国中同学要来找她,见她特别穿了件洋装,心中感到一丝妒意与惆怅。远远跟著她,因为下雨的缘故,可以拿伞当掩护。见她逛了几个园游会摊子,往门口走去。我跟了过去。蓦然,见她正跟一位高高帅帅的男孩讲话,那男孩很高,180左右。所以兰要仰著头跟她交谈。我见她一脸兴奋快乐模样,与那男生有说有笑,心中一阵凉意慢慢升起…………
(是的……一定是她男朋友……什么国中同学……)
(难怪最近她都不理我……原来…………)
(为什么??为什么??他比较高??还是比较帅??)
我的心中恣生出怨恨、难过、自伤、自怜复杂交错的感觉。喉头好似梗个大球,吞不下又吐不出来,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很奇怪地生了出来。雨越下越大,我只是冷冷站地远远的,见他们谈笑著。天地一切彷佛不见,只有他们的影像,只是越来越模糊,由彩色而黑白,由黑白而起了层雾,然後雾加重……终於消失……不见。
校庆过後,我在家中大病三天。但她竟连一通问候电话也无。我的心已经不能再为她编出什么理由来安抚自己了……只有一点点恨……恨她……更恨自己。
回校上课,见她仍如没事人般。心中那股矛盾又起。本来决定要放弃她了,谁知一见著她,辛苦架设的所有防线随即瓦解。她的一颦一笑依旧吸引我的目光,牵引我的心情。哎~~~~我中毒已深。而她,竟仍如无事人般,可知,有人为你牵肠挂肚,辗转反侧??而你,依旧浅笑,似乎一切与你无关。若说我的唐突活该得到你的惩罚,你所给我的,是否已太多太过!?
很想找她说个明白,见了她面,又笨拙的说不出口。她也刻意逃避著我,大概戒心已起,知道我不过是醉翁之意,披著羊皮的狼,对我的信任与依赖只是辜负。所以我也没啥机会跟她沟通。
就这样,我日日上学成折磨的日子过去了,暑假到了。不大习惯没见到她的日子。打电话,说你不在,打工去了。写信给你,每天一封,全部没回。跟死党打屁聊天压马路几天後,竟然厌烦了起来。翻开登记"群芳录"的小本子,竟没有打电话的冲动,索性将本子丢到垃圾桶。你既绝然我便休!!
决心跟自己的过往告别,挥别那段滥情岁月,挥别那些莺声燕语,挥别游戏,挥别一切,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,今日一切譬如今日生。我决定以新生的我去面对你,追求你,以我的生命,我的所有一切立誓,对天对地,一切有情。
收拾好行囊,我决定南下去找你。以我仅存的柔情蜜意,赌你对我的最後一丝丝情份……
第四章
正沉思间,一阵广播声因却把我拉回了现实。
"各位旅客,嘉义到了,要下车的旅客请依序下车,本列车下一个停靠站是……"
我猛然从座位跳起,踉跄地挤出列车门,心中担心著带来的那盒巧克力不知道挤坏了否?步出火车站,刺眼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撒了下来,刺得我发眩,但一想到这是她的故乡,心中却泛起了一阵甜意。
看看手表,三点多。买了份地图,掏出口中的住址对照了一下。觉得时间尚早,她在嘉义炼制厂打工(这是她一位比较好的学姐告诉我的),应该可以去等她,比直接杀去她家好,也比较自然。或许她还会被我感动一下。找了一下地图,距离有一段,但走路我不怕。盘算一下时间应该还早,走到那边刚好。擦擦汗,开始了我的征程。
七月底的太阳是最火辣的,照在身上甚至有一股刺痛。路上柏油被照得有点软化胶黏,冒出缕缕暑气。我汗流浃背,但想著两个钟头後就可以看到她了,不禁生起了一股力量在心中。第一次有种为吾爱做些什么的感觉。我就像个吹泡泡的小孩,一恁自己的泡泡越吹越大,却不去面对泡泡会破的可能。
过垂杨路,路旁不是垂杨,却是羊蹄甲。一阵风吹来,感到阳光热力消褪了许多。莫非上苍怜我疼我,不忍这阳光折磨阻碍著我的追寻??却见天边一团乌云纠结起来太阳被遮了半边,似有倾盆大雨的迹象。不好,要是下雨就糟糕了,我没带伞。转念一想,下雨才好,可以跟她共用一伞,绵绵情话配上滴答雨声,岂不美哉?想著想著……嘉义炼制厂已经在望。看看表,不过四点半,她五点下班。
工厂门口有卖红茶的,买了杯喝消消暑气。顺便跟大门警卫打听一下。他很热心帮我查到了电话,兴冲冲打了给她。几次转接後,终於听到那令我魂萦梦系的声音。我热切地跟她说我来了,问她是不是在东门口下班,我在门口等她……
她却只是冷冷地问著我,我来做什么??
一如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边,一如我的出现是多馀
没有没有没有半点情份思念高兴感动,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
只有冷漠冷漠冷漠冷漠
我的心彷佛被浇了盆冷水,即使在这溽暑艳阳天,我彷佛堕入冰窖当中。一股寒意自心田升起,使我禁不住发起抖来。乌云占满了整个天空,就像我的心情。我不甘啊!!不甘!!坐了三四个钟头的火车,走了一个多钟头的路程,为了竟是"你来做什么?"这样一个绝情的答案……不甘啊!!我不甘!!
乌云越聚越密,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。五点到了,我站在大门对面,最显眼的位置,用力辨识著每一个骑车出来的人影。十分钟後,终於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我在梦中早已温习千百遍的倩影,是她!!她把长发扎成两条小辫子,穿了件白色上衣,浅蓝牛仔裤,窈窕身影依旧,骑了车出来,只是见了我,无半点笑容。
我脸上堆著笑,却发现早已想好的开场白竟说不出口。
"你来做什么?",她冷冷地问著。
"来看你呀!!",我应著,僵硬地陪著笑脸。
"现在看到了,我要回家了",她话毕蹬著脚踏车便走。
我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反应,竟呆看著她骑车而去。等她离开近一百公尺我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追了起来。她却好像全然不知我在後面追著,迳自往前加快了车速。我越追越慢,越追越累,脚步越来越重,一颗心似被刀割剑砍後丢弃,只是一直下沉下沉……
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,最後,她终於离开了我的视线,我早已模糊润湿的视线。
一阵闪电後,豆大的雨滴泼水似地撒下来……
我慢下步伐,似在拖行。雨越下越大,很快使我浑身湿透。我像自虐似地在雨中走著,恁这雨打痛我的肌肤,穿透我的身躯,犹似这雨可以涤去我所有的痛苦哀伤;又希望自己能在这雨中就此溶解消失,化为流水而去。
没有人看到我脸上的泪水,因为早已为雨抹去。
没有人听到我心撕裂的声音,因为早为雷声掩盖。
我像具行尸走肉般在雨中踱著……脑中一片空白,只是不断浮现著一句话:
"Ilosther!!"
"Ilosther!!"
"Ilosther!!"
"Ilosther!!"
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走回车站的。这阵雨来得急,去得快。只剩我一身狼狈。既已如此,Idon'tcare……若说女为悦己者容,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?既然伊人已去,我又在乎旁人如何看我??我自弃起来,也不管旁人奇异或怜惜的眼神,恁这雨水自身上滴落滴落……。
买了回程车票,呆坐在月台等车。雨水仍在身上渗著,一阵晚风吹来,感到一阵寒意,打了个喷嚏。打开背包想取出面纸,却赫然发现那盒巧克力经雨淋日,已经变形破烂。取了出来检视,犹似检视著自己的心,感到一阵苦涩,遂把它轻轻推进垃圾桶,一如我的痴心。
月台上播起了蔡琴低沉富磁性的歌声
"再爱我一次~~~~~~~~~~~"
我感到一阵鼻酸,只是自己强迫自己忍著泪水,不能再哭。雨早已停歇,只有汇注的雨水水流淙淙。看到一朵羊蹄甲花随流而下,在水面上转两圈後,消失在漩涡中。
我彷佛想到什么似的,用力抹乾了自己的泪。
火车已进站。
第五章
叶底寻花春欲暮 折遍柔枝 满手珍珠露
不见旧人空旧处 对花惹起愁无数
却倚栏干吹柳絮 粉蝶多情 飞上钗头住
若遣郎身如蝶羽 芳时争肯抛人去
——周美成·蝶恋花
人有种心理自卫的功能,能主动忘却模糊一切痛苦悲伤的种种细节,而回忆,每每在痛苦难过时中断;因为人总要过日子,不论你苦痛有多深,明天还是要继续,世界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难过而改变的……当然,从浑沌(chao)理论来看,并不是如此。而对每一个深陷情爱的男女,雨是因为爱,因为悲伤而下,阳光是为了荣耀爱情的光亮耀眼,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事。记忆,似乎永远可以持续下去,如此清晰,历历在目,如同昨日才发生的事……
自嘉义回来的日子怎么过的,记忆一片空白,只记得自己都没有哭。
只记得自己像支受伤的兽,躲在自己巢穴中,舔拭著伤口,感受那份痛澈心肝;找些使自己忙碌,可以淡忘伤痛的事。忙碌使人忘情,遂找了班上另一位死党(奇书网-Www.Qisuu.Com),两人相约去爬合欢山,在这炎热八月天,只为流汗,忘却……
背著登山背包,搭了一大早台北发的野鸡车,到台中换乘客运,赶到大禹岭时,不过中午。顶著大太阳开始走,聊著彼此的心事。高山特有的景致像个大屏风罩在四周,人,变得渺小不已。在这样大山大水的环境下,个人的喜怒哀愁,似乎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。夜宿松雪楼,因轻微的高山症而失眠。走到室外,山风袭来,有点微冷。披了件外套踱出来,却为满天星斗所被震慑!!
那是平地未曾有过的经验。
满天的繁星向你眨著眼,彷佛一块被针扎的千疮百孔的大黑布,连银河都清晰可见!!远的、近的、红光、蓝光、白光…….
至此才知道穹苍两字的具体意义。
时空的意义被解散融合。极目所望,不仅是不同位置的星球,且是不同时间下的星球,或许有些星球正在诞生,只是未曾为我观得;或许我赞叹眩目的光亮,只是颗早已死去星球在时间轴留下的幻影。遥岑远目,献愁供恨,在这样令人震慑屏息的穹苍下,我竟被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哭吧!哭吧!!终於为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藉口。是哭这生命的短暂渺小。哭人力之有穷;时空之无穷尽。哭生命中必然之不如意、求不得苦……。
至今对上合欢山的细节仍历历在目,彷佛昨日。特别是那一个夜,犹记得,自己暗暗许下了一个誓言,再不要为情所苦,还我潇洒飘然本色;不去强迫别人爱,也不强迫自己去爱。或许我该像星光,只是轻柔地照射著她,让她自然浴於这柔和星光;而不是强迫她接受我炙热的情火,烫伤她,更烧痛我自己。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,但为君故,沈吟至今。如果她是值得的,我愿花上一年、十年、甚至一辈子的时光,去接近她、爱她。不论结果如何,我只要给出我的诚挚的爱意,让她快乐,高兴,那就够了。
我决定敛起我紧迫钉人式的追求,先从朋友做起——一开始都可以,现在为何不行!?我收起对她日益浓洌的爱意,因为我知道,她怕承受不住,她怕接受後被我伤害,她认为我不是认真的,对她只是一时兴起。
她怕我只是玩玩。
开学了,我回到起点,用最笨的方法追求她。我收敛起自己的年轻气盛,一方面是因为她,一方面也是自己的确成长了不少。幻灭是成长的开始,若是人不痴狂,枉费年少;狂歌作梦的表情终将因岁月的过往而趋向於沈淀内敛,这是一笔交易,以成熟换取热情。我收起自己的傲气,我要求自己改掉坏脾气,爆裂怨天尤人的习气。
多年以後,回想这段岁月。无论跟她有没有结局,对她,我只有感激。她教我正视自己生命中,讨人喜欢跟惹人嫌的成分;要爱别人,先学会认识自己,喜欢自己。她教我爱人的方式不是口口声声说著爱,强要别人接受你自以为是的爱的方式。她教我重新调整检讨自己对待人的方式。她使我从一位自以为懂得爱情的五陵少年,蜕变为懂得爱人、对情对爱谦逊的成人。纵然她自始自终未曾跟我说过一句道理,爱情的道理。
我俩刻意不去提暑假发生的事。我主动帮她在图书馆占位子,帮她编实验数据,帮她温习功课。她则以她爱的方式回应我。偶尔给我一个微笑,一句谢谢,一个苹果,一袋水煎包……平平淡淡,细水长流,才可大可久。
就这样,她不愿意承认,我慢慢默许的,一份情愫滋生起来。因为要共同做实验,所以要一起留下来编实验数据(要编实验数据是因为实验没有好好做;没有好好做的原因是因为忙著聊天打屁),因为要编数据只好晚点回家;因为晚了,刚好学校有放电影,就"顺便"一起去看电影。看完电影就两个人聊著电影的种种感想,踏著月色回家。台北的夜,淡淡的romantic……
那时的台北还没出现捷运这支大怪兽。遇到木棉花开的季节,整个忠孝东路上一片火红,似在炫耀展示著青春的火花娇艳。两人在学校越留越晚,刻意避开下班的车潮。我陪著她坐公车回家,或陪她走几段路,到了最後,乾脆陪她走路回家。
走过陆桥,沿松江路而下。跟她说著发生在都市沧海桑田。说我老爸刚上台北时,松江路还是一片稻田,如今已是大小银行林立的台湾华尔街。跟她说著小时老爸要我练拳头的往事,展示给她看因用力过猛而微微脱臼的手臂。她则说著小时她常将名字左右颠倒的往事,结论就是小朋友的名字取的越简单越好。就这样子,我们开始无话不谈起来,就是口口声声不谈情爱。
因为那是一种感觉,在心中,不能用嘴说出。
第六章
曾经有这样的时刻,你会认为花的红,叶的绿,只是为了彰显爱情的多彩缤纷;曾经有这样的日子,你会认为海的蓝,云的白,只是为了衬托爱情的明亮舒畅;
若说我不曾爱过,我不敢肯定;但跟兰……至少是第一次,知道爱情可以是平平淡淡中引人回甘不已的,生命真滋味。
每天上课,就是为了看到她的身影,听到她的声音,她的浅笑。尽只是期待下课後,陪她踱过光华桥,走过长长的松江路,见夕阳把两个身影越拉越远,直至路的尽头。多少个晨昏,在光华桥上,台北喧闹的红尘中,见到落日冉冉而下,时见栖鸦,感受这奇美诡异的风景;多少个夜晚,一场电影过後,与她漫步在台北的星空下,没有星子眨眼,没有月亮,只有高架桥上的卤素灯,一如剧场聚光灯般,将整个天空染为耀眼的橙。或是跟她晃到晴光商场吃碗冰,挑些小配件小东西,为买到些不错的便宜货高兴一晚。或是乾脆走远点,到尽头处的新生公园,见飞机划过圆山饭店的景致。然後踱回她家,送她到门口,拉拉她的小手说再见,再一个人转两次公车回家。
这样的日子感觉好饱满,每天从她家坐公车回家,总觉得心中满满的,有点甜,有点喜,有点盼望,有点期待。纵然她不曾对我说爱我。
或许生命也好,爱情也好,本来就应是如此澄澄静静、轻清澈澈、慢慢缓缓。伤心,苦痛,源於对自己及对方要求太多,或是已尺量度生命,自然觉得这里少一尺,那里多一丈。只有抛开追求的欲望,让爱自由,或许才能优游其中不为所陷吧!?
一个礼拜六,两个人索性翘了一上午的课,相约去看海。
"反正你可以帮我补课",她俏皮说著。
两个人跳上公车,一坐就到了基隆,转车到鼻头角。带著她去造访一位住在海边山上的故友。老友不在,他父亲倒是很热络。跟他爹借了钓具,今日,且让我们扮作渔子吧!!
跟她到海边,挑颗安全的礁石坐了下来。我准备著钓竿,钩上南极虾,应是美味的食饵。她则整理著被海风吹乱的头发。礁石上的海蟑螂爬来爬去,似乎抗议著我们侵入他们的地盘。弄好了钓竿,一人一支,开始学那姜太公。只是没那修养,不止入水三寸,还加了双钩。没几分钟,她的钓竿已经有鱼信,拉起来一看,是支五彩斑斓的小鱼,帮她脱钩丢到水桶中。没多久,她的饵又有鱼来咬了,又钓到两支;而我的竿就是没有动静。
"呵~~,兰满会钓鱼的嘛!!",我打趣著。
被我一夸,她有点害羞的低下头来,抬头又见我一脸杠龟的表情,不觉噗嗤一笑。我索性放下钓竿,远眺起来。极目所望,只是海天一色,在天涯尽头,有一条分界线,隐隐约约。阳光透过云层而下,化为几到光束,是不是像布袋戏说的,"金光闪闪,瑞气千条"。海风轻拂著脸庞,彷佛她的手摩娑著,很是轻柔舒服。浪花轻轻激打著礁石,虽未卷起千堆雪,却化为雪白碎花片片。
浪花,是海的泡沫,是美人鱼的泪化成。
正在分神之际,她却惊呼一声,原来是鱼来咬我的饵了。猛力一拉,还很沈,心想此回大概可以雪耻了。拉起来一看,却是支涨的鼓鼓的河豚。"哈哈哈哈~~",我两相视大笑,我尴尬地将它丢回海里。看看桶中几条游来窜去的小东西,徵得她同意後,索性也全放了生。
"下回别再贪吃了",我们煞有其事对那些可怜小东西说著,然後相视一笑。海风吹来,将她的长发吹得飘了起来,特别有一番风致,竟令我的心有些荡然起来。
跟她收起钓竿,上岸,经过一片小草原,却看到有人放养羊群。对著羊咩了几声,跟她嘻嘻哈哈走上斜坡,慢慢上爬。我伸出有点汗湿的手轻轻抓住她的小手,她也不挣脱,一恁我握著。我感受她轻软的手掌渗著汗,又似能感到她的悸动,自心传手,沿臂至掌而指尖,终於传入我手,似电流般,与我心跳共振著。走了段斜坡,到达灯塔。坐在短墙上,就任这海风吹拂,我也不放开她手,就只是这样轻轻握著。蓝天、白云、潮浪……世界,彷佛不变;时间,犹似静止。
轻柔海风吹来,带来属於海洋,属於热带的气息味道。她怔怔极目远望,又好像在思考著什么。长发随风飘动起来,有几丝因汗湿而贴於额头,脸庞白里透红,胸口还在起伏著,大概是刚才上坡吧!?我掏出面纸帮她擦擦汗,看她娇颜明艳不可方物,忍不住心中情动,将嘴凑了过去。她却微微将头一偏,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著:
"少青,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……"
我惊觉自己的唐突,赶紧跟她陪罪。
"我……不是不喜欢你……只是……不希望太快……"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著。
呵~~这令人怜爱的小女人啊!我又爱又怜,无以名状,只是更握紧了她的手。
就这样,两个人挽著手,坐在灯塔前的短墙上,就任这海风轻吹著,犹如两具历了好几劫的石像,时间岁月,不留下痕迹。
海边的落日,是美的令人永生难忘的经验。就看到一个大火球没了热力,只有温柔的馀晖,然後在惊叹间消逝於海的尽头,在那一霎那,火球翻滚著,海涛也搅动著,彷佛是有机的生命体,消逝它的最後光芒。与兰贪看落日,走到站牌等基隆客运时,天已渐黑。等不到十分钟,却来了辆空空荡荡的空车。跟兰跳上车,挑了个位置坐下。车开动,晚风就从车窗灌了进来。客运飞快奔驰著,兰靠在我肩侧睡了起来,看著她的脸庞,睡中仍带著笑意,忍不住有一亲芳泽的冲动。车子在山凹转了个弯,大又再次映入眼帘,只是黑色的海洋上多了几艘渔船,捕鱼的渔火点点,像是海上的萤火虫。
想摇醒她来看,不过终究没有。我想,以後多的是机会带她来看吧!?
正想著,车子一转弯,渔火又不见,只有冷冷的海风吹来,我关小窗户,把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,却看到满天星斗跟我眨著眼,彷佛在合欢山。
第七章
那是一个戒严末期,禁忌仍未突破,但社会生命力汇积澎湃,欲挑战突破禁忌的年代。1980年代的台湾。有江南命案、一清专案、民进党组党……整个台湾社会犹似一锅接近沸腾的滚水,虽未见热水沸腾,但蒸汽滋滋上冒,已有冲开锅盖,翻天覆地的态势。
而我、兰以及数以千万计所谓乖乖的好学生,仍躲藏在校园纯净安全的环境中,不食人间烟火的,谈著自己的恋爱,为著社团考试担忧。一墙之隔便是台北的十丈红尘,但对於我们而言,这墙的隔绝效果似乎如此钜大难越,使墙内的我们疏离隔绝於整个社会的前进步伐。我们有意无意间接受著专心读书的教诲,墙外的世界,如此遥远。
唯一比较反禁忌的事,似乎只是到台大对面的书摊,买本《蒋经国传》或郭廷以的《近代中国史纲》,乃至於自由杂志社出的禁书,如彭明敏的。然後在同学间偷偷流传著,一如念初中时流传著A书一样,享受一下"雪夜闭门读禁书"的刺激。当然,这是唯一有胆子做的事,至於真实的社会运动的参与,似乎是如此禁忌,陌生,而又遥远的事情。
我们就这样,在台湾社会弥漫一片欲突破禁忌的焦躁气氛中,度过在学校的最後一年。毕业前,班上办了一次北横健行,我跟她都参加了。
第一天,到桃园复兴乡,路上人很少,桃李花红白争艳,空气中弥漫著股香气,令人忘却走路的疲累,只是愉快的聊天说笑。
那晚,在溪畔露营。跟同学们搬东西,搭帐篷,升营火。由於五年同窗,朝夕相处,毕业在即,最後一次共同出游,大家有些离情依依起来。搭好了营帐,煮晚餐吃,钓鱼,弄到吃晚餐时,已经日暮时分。虽然山野菜馐有点简便,但多了份素朴的野趣,加上许多人表演些平常不为人知的拿手菜,倒也吃得嘻嘻哈哈,十分有趣。
饭毕,大夥儿拎著手电筒去抓虾,我则跟她沿著河边慢慢走,享受这舒服的山野景致。天星已现,缀得满天闪耀,下弦月斜挂天边。我跟她走著走著,露营区喧笑声逐渐远去,我就顺势轻轻牵了她的手,俩人肩并肩走著。兰今天穿著一件粉红上衣,蓝色牛仔裤,看起来别有一番俊逸英气。河风轻轻吹来,很是舒服。攀上颗河边大石头,走下石子滩。跟她坐在石头上,脱去了鞋袜,把脚浸在冰冰凉凉的河水中,任这柔软妩媚的河之女神轻柔的摩娑著脚底。月光星光映在水中成为破碎震荡的波光,几点萤光在河面上飞舞著,交相映射。此情此景,与她不复言语,看著看著,竟有些痴了。
这样的景致,似乎一句话都是多馀的。我俩静静坐著,彷佛物我两忘,就融身於这石,这山,这水,这月色星光中。唯一感受到的声音,竟是彼此的心跳。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?若是伊人不在,尽是天上宫阙如何粉雕玉琢,雕楼玉砌,又有何义?且让我忘却天上人间,此情若是久长时,刹那即是永恒,今夕何夕,又有何义?销魂当此际,且恁我俩以情怀如水酹这江月罢!!
月光映在溪面上,反射在她脸庞,有几份迷离悠远。一阵幽香飘来,不知是来自花香,还是人香。我心中感到一荡,一股异样情愫生了出来。我轻轻把玩著她的小手,觉得她温润的手似乎渗出了点汗。我将头靠了过去,闻她阵阵发香,与适才的香味有点相同,又似乎有异。我轻轻朝她耳朵吹气,她转过脸来,脸颊红润,表情似笑非笑。我终於按捺不住,将嘴凑过去,轻轻亲了她的脸颊。她稍微躲避了一下,我见她并不生气,索性大起胆子,双手环抱著她,拥她入怀。感到胸前一股温香软玉。我更抱紧了她,只见她闭起双眼,胸膛正快速起伏著,双颊泛起桃红。
我轻轻将唇盖上了她的唇。
这不是我的初吻,却是让我最震动的一次接吻经验。
所谓的灵肉合一就是这种与心爱交融的感觉吧!?
我忘情的吻著她,脑中一片空白,彷佛思考的工作已经移交嘴唇进行。我俩用唇舌感知著彼此强烈的爱意,似要啃舐下对方的所有。两个独立的生命在此融而为一。时间彷佛静止,天地悠悠,好像只是我俩所有……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我俩自激情中慢慢苏醒过来。我仍旧轻轻抱著她,见她泛红的脸庞,好美好美,只想就这样永远抱著她,永远永远抱著下去。她不言,我不语。言语似乎是多馀的。是的,终於还是发生了,但我俩,没有遗憾怨恨。因为我们的重视与珍惜,寻寻觅觅後,挑了一个最适合的时间地点让它发生,如此自然,如此美好。
因为甘愿,所以没有怨恨;因为相爱,所以没有遗憾;因为珍惜,所以可贵动人。
两条灵魂彷佛又近了一步。似仍陶醉於刚才交融的那份感觉,久久不能自已。慢慢跟她踱回野营区,营火晚会已经开始。大家围著营火唱歌,玩笑,她坐在我对面,隔著营火望著她,火光在她脸庞跳跃著,显得娇艳动人。其他人彷佛化做一个个模糊晃动的身影,只有她,似乎清清楚楚的朝我眨著眼,浅浅笑著。营火,彷佛有生命般变换著舞步,闪烁跳跃。眼中所见,只有她的身影,盈盈浅笑;耳中所闻,只有她的笑语嫣然;风中,似乎飘满那股熟习的淡淡香气。兰,当是花仙子的香气吧!?
夜渐深,守著营火的人慢慢减少,最後只剩我跟她。月落星沈,炙热旺盛的营火只剩馀烬蕴放著微微的光热。我拿树枝无意识播弄著营火,看它慢慢吞噬著树叶,以它最後的光热。她也静静看著营火不语。或许青春虽美,终究只是旺盛动人的营火,终不能燃烧一夜;终究要化成灰烬褪去光热。所有快乐悲伤的,终会过去。我呆呆望著营火馀烬,有些怜惜不舍,又有些伤感起来。是呵~~今宵多珍重,纵然曾经拥有比天长地久或许重要,但,人总是贪心的吧!?心中一股想与她相守一辈子的冲动,但自己真有如斯能力与力量?她又肯吗?
望著自己的映在地上的身影,竟有几分伤感,无力,自己不能再想,遂朝她望去。
她偏过头来,朝我一笑,投以我一个肯定坚毅的眼神。
1987年,我离开学校,脱下白色学生服,穿上草绿服,青涩地学习当个预官少尉。
那一年,台湾解严。
第八章
独倚危楼风细细
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
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人会得凭栏意
也拟疏狂图一醉
对酒当歌 强乐还无味
衣带渐宽终不悔
为伊消得人憔悴
——柳永·蝶恋花
随著毕业,入伍,一切彷佛快速地不知令人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,该做什么,一片慌忙混乱後,我已经开始学习馒头早餐加跑步答数的日子了。而兰,毕业後就在台北一家小公司上班。说也好笑,我下部队的地方是嘉义某个步兵师,她的故乡;而她却呆在我的故乡——台北上班。两个人的距离,超过了三百公里。
有人说:"恋爱的距离,最好不要超过一百公里。因为感情的热度,与距离的n次方成反比,n是恋人个性、情感强度、以及有心程度的函数"。时空的距离却会使感情变质,听了太多太多兵变的故事,面对自己感情时,除了祈望,就是尽其在我吧!?
当兵最大的苦,其实不是来自体能上的操劳,而是来自内心的苦闷。一个预官少尉参谋,在职业军人的眼中看来,是不配与他们为伍的。我尝试著以他们的语言,他们的思维方式,去揣摩解析一些军中事务的种种。慢慢地,我这个菜鸟预官倒是稍微打进了他们的圈子。白天写写公文,做些杂事,晚上晚点名後跟他们喝喝小酒,听他们吐吐苦水,有关升迁什么的。莒光日看电视,边克服瞌睡虫的骚扰,边看他们大骂民进党(那时叫x进党或是冥进党),然後等著中午加菜。跟其他人,除了几个同期预官,实在没什么内心话好聊的,不外乎骂骂长官,劝劝酒,或暧昧地说个黄色笑话军中秘辛什么的。心中极度苦闷的我惟有把自己埋在书堆中,一有空闲就看看书,不然就是写信给她。心中像个飘荡在洋中的船,她,似乎成为感情的归向。
晚点名後,踏著月色步行一公里到门口打电话给她,再顶著浓雾回宿舍,已经成为每日的例行公事。只是在短短三分钟通话时间,真能倾注我所有思念与情话?!怕只能上言长相忆,下言加餐饭吧!?虽是短短的问候叮咛,却是一天所有思念的总结;没有听到她的言语轻笑,彷佛感情没个落足所在,似乎只有她的言语,能带来笃定安心的入眠。
也不是没有闹别扭的时候。时空距离带来的焦躁无力感,心中微妙的敏感妒意,往往会使我们斗嘴甚至冷战起来,但最後的结局往往是我陪著笑脸道歉了事。因为绝大部分的事端,往往源於我不由言说的不安全感与莫名其妙。即便她错,我也不忍对她苛责,因为思念的苦楚如此刺人而难以承受,纵有千错万错,抵不上绝然的冷漠。我不能忍受她因赌气而对我的决然,只有厚著脸皮赔不是,谁对谁错真的如此重要吗?谁输谁赢又当如何?我就这样让著她,爱著她,想著她的好。
始终不能习惯於与人言不及义地闲扯打屁以及买醉寻欢的颓唐,只有把自己对她深刻的思念与疼惜倾注填满於每张信纸空间。在芒果树下读著她的信,彷佛可见她浅浅的笑意荡然纸上;在蜷曲睡袋中用力思索著她的容颜,彷佛她腼腆带点关注的眼神正恁凝眸,伴我入眠;查哨的夜,一片萧然冷瑟的营区中,似乎可闻花香,那属於她的气息。我何其有兴,结交如此深情女子,在我感情最须倚柱时,与我肯定坚毅的眼神。
逢休假的日子,我总会搭上星期六下午5:30发的中兴号,花上三个钟头的车程,只为与她相逢。当车过中山北路,属於台北都会的风情在这华灯初上时刻展露无遗。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宝马凋车香满路,风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台北,夜未央,属於草绿服的,军队的,流汗粗砺的记忆,似乎暂时淹没遗忘於这京华烟云中。
她给了我份笃定,不须寻寻觅觅,在灯火阑珊处,她正凝眸迎风而立。
而我深深知道,纵便我梦里寻她千百度,终不如一个忘我的拥抱来得真实。
见面的时刻总是恨短,即便再尽力留伫珍惜,往往不经意间,又是归去时刻。从未要求她来车站送我。一个人离开的苦,胜过两人的依依不舍。是罢!?是罢!?送君千里又有何益!?两情若是久长时,且让相思化做梦中的灵犀相通吧!无须在歧路,儿女共沾襟。就这样,我们的情感在平平缓缓柔柔顺顺中慢慢地走了过来。
恼人的春雨过後,便是近端午。那年夏季特别炎热,加上台湾甫自戒严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。沛然无御的社会力爆发出来,形成一场场集会请愿游行,社会似乎动荡於这一波波旺盛爆裂的解放禁忌运动当中。
一个艳阳天的午後,从外头督训回来,看到几个少校围著电视,面目凝重地围观著。我好奇凑了过去,却看到一大堆老农民戴著斗笠绑著布条,集体坐在台北火车站前的忠孝西路上;远方则是层层警方部署的铁丝网及镇暴部队。镜头所带处,棍棒石块齐飞,示威群众与警察终於起了激烈冲突。常在电视上看到韩国学生的示威运动景象,在台北街头重演。我熟悉的故乡,台北街头,已经沦为一片杀伐喋血所在。我看到镇暴警察拿著棍棒猛揍"暴民",我看到一个个流血满面的血腥镜头。在我不忍再看的间儿,一位少校开口说话了:
"他妈的!!……只要给我一个战车营,我就把这些暴徒全给毙了!!"
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自心中生起。
我不明白什么原因让朴实诚恳的农民变为走上街头的暴力群众?我不明白何以我们的警察我们的百姓会演变为在街头的喋血追杀?我也不明白这些问题的背後,原来是四十年来压抑隐忍的结构性问题。
我只知道,不该以暴制暴,以血还血,来对付同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,无论你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。
我深深思索著政权,压迫,革命,与结构犯罪暴行的种种,却越想越混乱,茫然,无知,害怕……
我感到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焦虑气氛,彷佛现有的一切即将沦亡不见,而自己所能抓住掌控的,竟是如此稀少可怜。
那是五二○事件。台湾第一次爆发的大规模街头请愿暴力事件,也是台湾政治走向成熟自立所历经的一次大阵痛。
而我,只是个苍白无力的小少尉,数著我的馒头,心中牵挂著的,只是与她的种种情事。街头暴力事件的冲突,终究只是他人之血,除了报上有限的报导及莒光日口径一致的谴责外,自己所站的时空彷佛独立於外,无从了解真相甚至参与。我不知道,就是这样一场场冲突暴力,流血抗争,经由探索与学习,使台湾慢慢走了过来,一如学步的婴儿,在血的教训与洗礼下,艰苦但有信心地走出桎梏,迎向九○年代。
我更不知道,台湾社会至此冲突将息,趋於和缓;
而我感情的风暴与冲突,才要展开。
第九章
我从春天走来 你在秋天说要分开
说好不为你忧伤 但心情怎会无恙
为何总是这样 在我心中深藏著你
想要问你想不想 陪我到地老天荒
如果爱情这样忧伤 为何不让我分享
日夜都问你也不回答 怎么你会变这样
想要问问你敢不敢 像你说过的那样的爱我
想要问问你敢不敢
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到底你会怎么想
——-陈升·为爱痴狂
秋去冬来。跟兰的感情很稳定的维系成长著。这种细水长流型的恋情是一种幸福。因为感情生活有了重心,有了笃定;飘泊的心可以暂时安顿下来,所以我埋首於书本,希望退伍後能重回学校,一圆专科生普遍会有的大学梦。
爱情的鼓励,幸运,加上无数夜的苦读,我於当兵期间通过了高考。因此我得以利用同等学历报考研究所。若说要感谢的话,我要感谢兰给我的坚贞恋情,使我免除被兵变的心理威胁,全心全意为退伍後的日子做打算。
1989年,大陆发生六四事件。所谓的国家的、体制的、政权的暴力赤裸裸的施行在人民身上的镜头在媒体上重演著,挑衅著我们的良知与感官。在这样全岛弥漫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下,我退伍,考上研究所,并进入新竹的T大就读。而兰,换到另外一间大公司过著上班族的日子。
就这样,因为学业的缘故,暂时按捺下与她共赴红毯那一端的冲动。反正我俩觉得一切都是可以掌握的,等学业告一段落,再结婚不迟,她会等我,我会等她,这是默契,不用多说。
若说故事到此告一段落,也许是个最好的结局。
但是,生命中偏偏会有许多转弯,有的是令你惊喜的转折;有的则是令你神伤的变卦。正因为生命中充满了种种不确定性,你才会惊讶发现,自己能掌握控制的,竟是如此稀少可怜。
话说回来,也不能将一切全然不负责任的归因於命运。你走的人生历程,你做的选择。人生是一个处处你要makechoice的过程,在每个关节上如果你作了一个不同的选择,你往後的生命或许就是个全然不同的故事了!!遗憾或幸运的是,我们永远不知到自己做的这个选择对不对?有没有更好的路走?影响的层面有多大?
正是因为生命不能重来,每个人的生命才是个独特的存在。正因每个人做的选择不同,所以展开不同的人生。
如果说兰是我生命中的特瑞莎,使我这个自命风流的汤玛斯收敛起自己的滥情,专注於单纯的喜悦与满足。接著,在T大的两年,我碰到了生命中第二个对我意义重大的女人。
她是莉,我生命中的莎宾娜。
莉是和兰完全不同典型的女孩。兰个性沈稳理性,甚至带点酷;莉则活泼热情,柔情似水。兰认真笃实;莉则才气洋溢。兰远在台北;莉则近在身边。她们之间有太多太多不同,让我无从比较选择起。她们之间的交集,大概是同时与我陷入了情感的漩涡吧!?
自己审视这段故事,犹会自责怨叹起自己的滥情薄幸。自己也说不上来何以能辜负兰对自己的一番信任与托付,容许自己陷入情狱当中。自己也说不上来何以自己要去背弃这与她订下的神圣的盟约,容许第三者的介入。
是不再喜欢兰了?不是,绝对不是!!我仍深爱著她的。是莉比兰好?也不是!我说过,她们是不同典型的女子。是因为读书生活无聊?受不住外界诱惑?是自己太滥情?或许吧!?
是身不坚,可恶如贼,既知如此,何以放荡!?
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爱情诚然没有谁输谁赢,没有是非对错,但却有背弃可言。
跟兰有太多共同回忆与过往,她的坚贞痴情,在在使我感激心动,这份平稳但甘甜的恋情我无法割舍。但莉对我的痴心一片又使我重尝初恋的喜乐,对日子又惊又喜的期盼与希望,又在在使我痴迷不已。
我像个走钢索的人,偏向一方即掉入万丈深渊。我更像个玩火的人,为绚丽夺目的火光所吸引诱惑;却又受烈焰焚身的威胁与恐怖。
你当然可以骂我是脚踏两条船的薄情郎。我早说过,我不是痴心汉,只是花心为兰所降服收敛,并不是就此打住。莉的出现使那颗花心又蠢蠢欲动起来,我想尝试另一种恋爱的可能性。
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。什么是轻?什么是重?兰比较重,抑或是莉?
我不知道,也无从抉择。我只是一个优柔寡断又滥情无比的可怜虫,一恁自己被解放的心到处奔窜飘荡,无从止歇;我只是春日裘飞蝶舞的无情薄幸,恁自己的有心无意辜负多少花儿垂青。
兰花高贵,茉莉芬芳,遗憾的是,我仅能取一。
梁祝协奏曲在耳边响起,我忽幻做彩蝶,再次飞舞於那个多情多伤的春日过後,那永远令我心醉神驰却又不忍回首的时光。
台北爱情故事,在台北新竹间上演。